坐机关的人们，最爱谈论社会。社会好像就是机关外面那些天天看得见、听得着的人和事情。人们很少注意到机关。机关太平淡啦。它仿佛是一个缺少色彩、最平稳、最不起眼的社会角落。但一个人如果在机关里待久了，就会隐隐察觉，机关里其实大有奥妙。机关里隐藏着最重要的社会真相。

　　表面看去，机关是平静的，单调的。早上来上班，下午回家去。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同事之间和和气气，说说笑笑，亲和得宛如一家人。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盘永远在平稳转动的老水磨。然而机关人员的和气、微笑、打招呼、串门，都极有讲究，含有很深的机心。对什么人话里话外都得透着点敬畏、恭顺、奉承与无知，对什么人只需点点头，什么人连头都不用点，什么人可以悄悄说点私房话，什么人则须严加防备，守口如瓶，都可有讲究啦。机关是最能体现说话艺术的地方。还有，哪位领导与哪位领导面和心不和，谁是谁的人；哪位领导掌实权，站队应当站在哪一边；哪位领导即将失势或退休，哪位领导有可能上升，如何适度地既应付前者，又暗渡陈仓，向未来的希望之星暗送秋波，也大有学问。这些讲究与学问没有谁会给你提点传授，得靠自己去慢慢品味、领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嘛。有那么一种一心只做公家活儿，两耳不闻室外事的懵懂之人，始终不知道留心这些隐蔽的东西，一门心思地以为只要自己有才能、干好业务，领导就会明察秋毫，该有的都会自动落在头上――那可就太书生气、太天真啦。一些年过去，你就会发现，这种从不知道密切联系领导、与同事打成一片的人，多半会原地踏步一、二、一。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大头干事、一线医生、干活编辑什么的。职务升迁、职称晋升多半没他们的份儿，房子是顶楼小套，工资是远落在同事的后面，年终工作考核常常是勉强及格。大半辈子过去，他由当年那位有理想、有热情、有才干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土灰色小职员。同事们不会同情这种人。人们管这叫“混得不清楚”。再看那些不太在乎业务，没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懂得关系的重要性，善于观察动静、窥测方向的机灵鬼，平时东门进、西门出，与同事说笑拍打，上上下下都维持得一团和气、一派亲热，与领导适度地开开玩笑，见缝插针地递上两句奉承话，逢年过节走走人情，帮领导跑跑腿，办点领导不便亲自出面的私人小事，适时地在领导耳边点两句同事的毛病，等等等等。这些事做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极为用心。工夫不负有心人。一些年过去，他们多半成了前者们的领导，业务主持人，高级职称拥有者。房子、薪水、名望什么的，全上去啦。这就叫 “人情练达即文章”。

　　有人总结出机关生活的一点诀窍，叫做“三分工作，七分关系”。你还不必对此面露鄙夷之色，细想想，确有几分道理。他抓住了人性的一点奥妙。机关里对一个人的评判，以及与此相关的任用、利益分配等等，决定权主要握在领导手里，而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感情倾向。他不像电脑那么精确，也不像包公那么公正。他对一个人的印象、判断，暗中常受私人感情的影响支配。你在一些小事情、小细节上作了长期的感情投资和临场表演，领导对你有好感，他对你的能力、品格的印象也就随之提升 “我看那个X同志不错嘛！”你永远躲在办公室里埋头业务，从不在领导面前露面，不汇报，不恳谈，不请示，平日也不屑于搞感情投资，领导就对你缺少印象；倘若你再中点书毒，讲究点人格尊严，来点绝不趋炎附势、弯腰低眉事权贵什么的，时不时还跟领导辩辩是非，论论道理，叫叫板，得，你可就离倒霉不远啦。起码，领导觉得你这人刺儿头，有点恃才自傲，不知高低，不太听话，哪个领导愿意要不听话的人作下属？你也就没法儿不成为一个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啦。须知，只要是人，都有爱听奉承话、讨厌批评者的天性。

　　在机关里讨生活，你还不能面皮太薄，什么事儿都难为情，张不开口。你千万不要以为，那些你该得到的东西，到时候会自动掉到你头上。不，错啦。好东西没有一件不是争来的，抢来的，你只是不知道内幕罢了。有位饱经世故的老兄说过一句大实话 “好东西你得自个儿伸手要哇！脸皮要厚，意志要顽强！”君不见一群猪崽吃食，挤得越凶、抢得越猛的，总是吃个肚儿圆；抢劲弱点的，吃个半饱；不争不抢的，只好站在一旁看别的猪崽大口吞吃啦。老母猪是从来不管吃不上食的老实疙瘩的。中国人早就开抢啦，你还傻站在一旁想什么呢？

　　机关还有一种功能 它像一架空调器，会把一切想做一点有价值的事的人的热情调控得一再降温，直至火灭灰冷；它又像一台打磨机，会把一切有棱角的岩石轧碎，打磨成一颗颗又圆又滑溜的鹅卵石。实在打不平、磨不光的，就把它冷置起来，让它最终变成一块青苔覆盖、灰暗沉默的顽石。何以如此？有位作家这样说 “一个单位，想做事的人往往最容易被别人提防、暗算，想做事总是和有企图联系在一起，没有企图那你想做事干什么呢？你想做事，企图就可能变为现实。你有现实了，别人就吃亏了。于是你就成了靶子，什么硬东西都会往你身上砸，什么脏东西都会往你身上泼，你往往在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已经千疮百孔，身心疲惫，声名狼籍。所以，单位里的人一般就按部就班，靠表面的熬时间过日子，而把功夫放到暗地里，在暗地里为自己寻找升迁的台阶。”机关的厉害就在这里。它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消灭那些有抱负、有个性、有创造才能的人；它迫使几乎所有的人，把一生的绝大部分精力与心思，全用在那种无聊的、除了为个人谋取一点蝇头小利之外毫无价值的关系学和走形式上。奇妙的是，这种消灭与消耗是无形的，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就这么熬老了也就熬个处长当当而已，你的生命的价值就等于处长的价值；一个民族不断生发出来的激越活力，就是这样被不动声色地化解成了阴暗的地沟流水，悄悄地流走了。这一种无法估量的损失。

　　中国社会在轰轰烈烈地闹改革。而一些机关里依旧我行我素，照常运转，照样盛行着坚硬无比的官本位价值，和千姿百态、奥妙无穷的权利角逐与关系学。中国社会最隐性的根脉，仍旧完好地深埋在人们不大注意的机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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