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原谅我前半生放纵不羁,后半生还会继
发布时间: 2023-07-06


很多年后,郑义还记得当年的画面。

他陪歌手许巍去探望岳母,那时老人家生命临危,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从医院出来,两人站在门廊下看着外面灰沉沉的天,沉默很久。

“你往后老了想这样么?”许巍问郑义。

“不想,我老了时候,一定会找个最喜欢的地方结束生命。”

不是随口说说,在那之后,郑义在心中认真地想过这事儿。那个地方应该是无人区,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浑身插满管子,一定要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在那里了结生命。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这份孤勇和情怀依然存在。

契科夫曾说过,“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我想,郑义之所以是如今的郑义,或许也是从他第一次在大兴安岭的丛林中看见奔跑的野兽时,所注定了的。


被困住的野兽

有些人宁愿冒险,也不愿过千篇一律的日子。

“他是一个主动的人,在太阳下面他容易兴奋,新陈代谢加快,瞳孔略微放大,呼吸略为急促。但其实,他又是一种孩子气的冒险者,哪怕他到了八九十岁还会是一个孩子。”演员喻恩泰曾这样形容郑义。

郑义,户外摄影师、纪录片导演、国家地理中国探享家、哈雷骑士。七八十年代,他曾在东北狩猎,内蒙古驯马,后来又在渤海湾逗留,在西湖畔肆意潇洒,骑着哈雷独自穿行美国、澳洲,最后拜倒在藏北无人区的荒美之中,近几年也多是“半壁荒野半壁城…闲来遥看雪山景。”

他是许巍《故事》中那个最亲爱的朋友,一生放荡不羁,身上标签众多,最爱别人叫他“荒野流浪汉”。半生走南闯北,前些年他不顾医生建议,带着他的忠犬大黄骑着侉子便上路——他说:“宁可死在路上,绝不死在床上。”

对于这样一个人,最好的去向当然是荒野之中,就算退归一步,也是离荒野最近的地方。

云南,丽江,文笔峰下的星托邦营地。细细碎碎的雨点打在精致的天幕上,远处玉龙雪山的峰顶被阴云笼罩,浓浓厚重的乌云,太阳怎么也穿不透。耳边爽朗的笑声,还有一口沙哑磁性的东北话,把我从不能一睹玉龙雪山风采的失望中拉回来,郑义坐在对面,正和营地工作人员嚷嚷着房车维修问题。

他说话特别豪爽,喜欢用“非常”一类的字眼,虽然从年少时便漂泊在外,但浓重的东北乡音仍在,只是因为走南闯北而增添了几分江湖气,有时情绪到了,哈哈哈的笑声让坐在身边的人也颇受感染。

“我给自己规划是最多两年时间。”他说,“咬牙坚持两年,然后就用我自己赚的钱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指的规划,是星托邦营地的建设和经营管理。从无到有,这片营地即便不愁投资,也是一个相当耗人精力的事情。

看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头野兽被困在斗兽场。

郑义年少离家,后来的几十年生活大多是“流浪”的状态。三十年前,25岁的郑义骑着摩托车游荡在帕米尔高原上,一日兴起之时,他沿新藏公路一路南下,渴望极尽享受没有尽头的公路旅行。不知骑行了多久,累了,停下来时看到一块路牌,上面写着: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

那天晚上,郑义就夜宿在扎达沟。札达县有着著名的土林地貌风光区,甚是壮观。睡到凌晨两点,郑义突然醒来,爬出帐篷,漫天星河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天地间不着一物,一股苍凉之感仿佛从百万年前穿行而来,久久震慑着他,让他从此对这片土地醉梦一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这种大美,一旦入了眼,走了心,便从此化作了心底的一份深深的牵挂。

这些年来在郑义周围,其实始终都有争议的声音存在。许多年前他在社交平台上给自己取的名字叫“郑义逃离人类”,然而当3年前他带着旅行纪录片《一义孤行》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时,霸气侧露的房车、小资的格调、讲究的穿搭,以及他在直播、短视频等平台上的高调曝光,都颠覆了郑义以往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

关注他的人们不禁质疑:“你不是要逃离人类么!”

逃离或入世,城市或荒野,流浪汉或有钱人,在丽江星托邦营地,我问他如何看待这种质疑,他大手一挥地说:“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如何评价。”

永远不要孤立地去理解一个人。抱着这样的心态,我试图窥见郑义人生的多面。

出生在60年代末的郑义,一生没为谁停留。你若走近他,能够清晰看到时代和水土风情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记。粗犷而浪漫,刚硬却柔情,性情坦率也有些拧,为人真实而充满欲望。曾经的文艺青年,如今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自由拿捏。

那些年来在无人区跋涉,其实郑义的身体已落下很多毛病,连医生都警告他不要远行。但他总是说:“该上路了,否则就老了。”

是的,当初那个扛着猎枪,闯进大小兴安岭的小伙子,如今扛拍摄设备都有点吃力了。

在路上的浪子

郑义人生的第一次下跪,是跪倒在藏北雪山脚下。

2000年,郑义独自开着一台老越野车去藏北拍藏羚羊,走了三四天,已进入无人区边缘,他的心情不错,因为刚刚比较近距离地拍摄到十七条野生狼。

突然想起临行前老板塞给他一个前女友寄给他的包裹,停下车,掏出军刀划开布袋,里面是几盒野外常用药品、一盒烟丝,还有一张CD。

把CD塞进机器继续开车。“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这是什么地方,如此的荒凉……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CD里第一首歌,许巍沧桑有力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喊出来,彼时草原上一片腥红的日落,他一脚踩下刹车,跳下车跪倒在冰冷的羌塘大草原上,哭了一个多小时。

看着夕阳慢慢落下,郑义的浪子心在苍凉荒美的美景前,五味杂陈。彼时,他刚刚结束一段持续4年的西湖边的恋情,告别江南前往人烟荒芜的藏北地区。

郑义在讲述这段回忆时,眼里泛着光,那个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如今也已进入知天命的年纪,故乡于他而言是哪呢?

1964年,郑义出生在黑龙江哈尔滨,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家里老小。郑义的父亲是个诗人,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然而在16岁那年,家里出现变故,父亲的早逝让一家人生活变得无比艰难,还在长身体的郑义时常要饿肚子,但父亲唯一留给他的几箱书,成为贫瘠生活中的一份宝贵养料,郑义常常躲在家里的仓库中汲取着唐诗宋词中的无穷乐趣。

生长在那个时代,由于家里出身不好,郑义上学时备受欺负,这也让他从小就很叛逆。“你就是要学会反抗,生活逼的你得自己谋生。”他说。童年的这些经历或许让郑义性格里早早就有了粗狂的底色——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用最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我那时候,你不打人,别人就打你,你打不过被人,你就被挨打,所以你必须成为强者。”

父亲去世后,家境的艰难和子女的众多让母亲无暇多顾,一家人往往一年都吃不上一顿肉。初中还没毕业的郑义便跟一位远房叔叔进山打猎,在大兴安岭的丛林中,他过着风餐露宿的野蛮生活,但起码可以吃饱,每天打到一个野兔也不至于饿着。

契科夫曾说过,“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我想,郑义之所以是如今的郑义,或许也是从他第一次在大兴安岭的丛林中看见奔跑的野兽时,所注定了的。

海明威是郑义从青年时代便喜欢的作家,后来他曾去美国拜访过海明威的故居。海明威是个公认的硬汉子,喜欢打猎、捕鱼、野营,曾在1933年跟随狩猎队伍前往非洲,只不过,海明威的旅程是为了写作,而郑义是为了生存。

那种粗狂野蛮的狩猎生活,让正年轻气盛的郑义十分着迷。追逐猎物时的惊险刺激,扣动扳机时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他说“越是凶险,越是觉得过瘾。”

再从大兴安岭的丛林里出来时,已是大半年之后。城市的生活没有什么出路,郑义便自作主张辍学了,再次钻进那丛林中。跟了叔叔不到一年时间,胆大敢干的郑义便自行申领了狩猎证自己单干。他也总是收获颇丰,卖了几套熊皮狼皮后,还给自己买了人生第一辆摩托,这在当时已经是不小的开销。

在大兴安岭狩猎的四年里,郑义结识了不少鄂伦春等少数民族的朋友,他们豪爽肆意的性格让郑义身上的野性更浓了许多。“如果20岁时没有停止打猎,一辈子我愿意做个猎人。”他如今说。

20多岁的年纪里,郑义读到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那些书中宣扬的自由上路、追求理想与爱的思潮不仅影响了六十年代整整一代的西方青年,也影响着彼时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为生活、为自由披荆斩棘的郑义。自小饱读诗书的他,越来越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20岁那年,郑义的母亲也离开了他,他真正成为了一个“没有父母管”的孩子。三十多年后,郑义再回溯自己的人生时,他说:“如果父母在,现在的自己一定不是这样。”父母在不远游,而那时,或许才真的是他无牵无挂的一生的开端。

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颁布政策,不得捕杀野生动物,郑义也只好放下猎枪。

放下猎枪后的郑义,去了内蒙古学习驯马。在东北狩猎期间,郑义结交了不少内蒙古兄弟,看着他们骑着马纵横驰骋,知道了大兴安岭的那边还有着浩瀚无际的茫茫草原时,郑义就渴望走向那里。

在那里,他和蒙古人学习了骑马、射箭、摔跤。在草原上停留两年时间后,郑义又去了新疆,跟哈萨克人呆了很长时间,走遍帕米尔高原。

从职业猎人、内蒙古骑马,到流浪新疆,郑义觉得自己骨子里本就有游牧民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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