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王蘧常: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发布时间: 2023-07-11

王蘧常老先生,

书法界评价他是500年来章草第一人,

被赞誉“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

却很少为圈外人所知。

在中国泰山的顶上,在杭州的岳王庙、断桥,

在嘉兴的烟雨楼里,都有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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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草书“蘧草”

王蘧常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代学术名家,

他师从沈曾植、唐文治,康有为、梁启超,

从教60年,是复旦哲学院的创系元老之一。

他著作等身,一册《诸子学派要诠》,

被王国维先生所用,作为清华大学国学院的教材。

年幼的王晓洪和爷爷王蘧常

王晓洪接受一条采访

而在长孙王晓洪眼里,

他的爷爷首先是一个可爱、平常的,

爱吃红烧肉的长者。

他的一生“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在复旦哲学院出版《王蘧常文集》之际,

我们采访了王晓洪,

一起纪念他的爷爷王蘧常。

自述:王晓洪

编辑:陈 星

责编:倪楚娇

年幼的王晓洪和爷爷王蘧常

我叫王晓洪,王蘧常先生是我的祖父。我名字里的“洪”是爷爷给我起的,意思是“洪福齐天”。他去世时,我十四岁,刚读初中。

根据我们的家谱,我们老祖宗的祖籍是在山东琅琊,是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的后代。我的爷爷从教60年,有许多许多的学生。他业余生活爱写书法,尤其他的章草,国内外评价极高。所以很多人在追忆我爷爷的时候,都是尊称他是学术大家、书法家。

但在我眼里,他首先还是一个很和蔼,很平常,对我很好的长者。

小时候,爷爷总让我帮他记账,来作为对我的教育。他说,如果一个人能够把小菜场里所有的菜肉名字都写下来,那么他的词汇量其实是非常大的,所以当时我们有一个本子,爷爷就教我怎么写菜名。

他从来也没有硬性地要求我去背诵古诗词,但他让我学书法,从描红开始学,他每次都会从我写的字里面,圈出他认为尚可的,那么圈越多,说明我这一次写得越好,作为一个激励。

爷爷到了晚年,很多时候是我帮他剃胡子,有一次剃了一半,电池没电了,剃须刀挂在了他的下巴上面,爷爷既尴尬又无奈,我赶紧去换电池,才帮他继续剃下去。这是我记得最牢的一件事了。

他还非常喜欢吃红烧肉,但因为有糖尿病,所以只能在得到医生姑妈批准的时候,或者逢年过节,才能吃两块红烧肉,别的时候是尽量控制。

王蘧常与夫人沈静儒结婚照

虽然当时不知道他有多大成就,但看到几乎每天都会有访客和学生来家里,也是能知道他的不寻常。

小时候我们最早住在宛平路的老房子里,家里有一个大的房间,既是爷爷的卧室和书房,也是爷爷给学生上课的地方。

上课时,他在黑板上写几个提纲,然后半闭双目,侃侃而谈,《尚书》、《史记》、《汉书》等等,都能全篇背诵,连注释旁引都能一一道出,从无漏误。所有的引经据典他都是信手拈来,手上是不会拿书的,都是完全脱稿的。

我爷爷特别热情好客,虽然家里拮据,仅靠他教书的工资养活全家人,但他经常留学生和访客吃饭,会加菜,还会到外面的西餐社买几个菜回来。

王蘧常家中不时会有学生、学者到访

除了接待访客或者应邀写字以外,爷爷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

除了接待访客或者应邀写字以外,爷爷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写书。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家中的“书”,书橱里、书橱顶上、床底下,甚至卫生间里都搭了架子放书。

我从他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要保持谦逊,越有成就,越谦逊。

除了来上课的学生,还有很多是不速之客,可能是来自外地某个城市或者工厂的书法爱好者,但是爷爷也从来不怠慢他们。如果有人求字,他也都无偿相送。

还有一次,一个建筑工人来我们弄堂修房子,脚手架一直搭到我们的窗台,他就看到爷爷一直在坐着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跟爷爷攀谈起来。后来这个师傅也成为我们家多年的一个好朋友。

王蘧常先生四十岁时与夫人沈静儒合影

晚年的王蘧常先生和夫人沈静儒

后来几年,我的奶奶去世了,他们夫妻非常恩爱,爷爷写字时,奶奶总在一旁扶着纸,所以爷爷受的打击是很大的,心脏病频繁发作,才无奈在大门口贴了一张纸,表示老先生身体抱恙,再不能见客了。

王蘧常挥毫落纸

爷爷在书法界的定位,或许可以用日本书法杂志《书通》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

一直以来,问他要字的人,是络绎不绝的。

年幼的王晓洪经常作为爷爷王蘧常的书童

我经常当他的书童,他要给别人写字的时候,就会来到我们家四四方方的一个红木餐桌前。我就帮他铺毛毯,铺宣纸,磨墨,他写完字之后,我帮他去盖印,最后使用小刀刮一点晒干的白色墨鱼骨,能够让印速干。

我爷爷还一度造成过“洛阳纸贵”的情形。

上世纪四十年代唐文治先生因年迈体弱,聘爷爷任无锡国专教务长,爷爷不得不奔忙于锡、沪两地,每当爷爷从上海去无锡的时候,在无锡的教师和学生都会去无锡有名的春麟堂,买了宣纸请爷爷写字,一度导致春麟堂宣纸被卖断的景象。

上海书法家协会为王蘧常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书坛耆宿王蘧常》

爷爷是用他一个人一生的力量,完完全全地创造了一种新的字体,就像是“颜体“和“柳体”一样,大家把爷爷的章草称为是“蘧草”。

很多现代的书法评论家认为,他的章草“恢宏丕变,蔚为大观”,“无一笔不具古人面目,无一笔不显自己精神”。

在泰山、杭州、嘉兴都有他的字

在泰山的顶上,在杭州的岳王庙、断桥,在嘉兴的烟雨楼,都有他的字。

爷爷从小就喜欢书法,他的祖父曾把欧阳询的《九成宫》送给他,那是他学习书法的开始。

后来他自己开始大量研习碑帖,《张猛龙》、《郑文公》和汉隶的《乙瑛》《张迁》,以及篆书的《散氏盘》《铎山碑》等,还把《说文》中的全部篆字写过很多遍。

王蘧常致钱仲联书信(仲联帖,三叶,约1943年)

王蘧常致张元济书信(晚晴帖,1954年)

王蘧常致致王复孙《渐复帖》

他是完全把书法融入自己的生活的。有一段时间,他和别人的往来的书信,都用龟甲文或钟鼎文来写。还用篆文写了6年的日记。

“凡治学,毋走常蹊。”这是爷爷的老师沈曾植先生,曾对他讲过的一句话,就是说不要走常人走的路。

这四个字简直就成了爷爷的座右铭。他把书法也当成学问来探索,在接近30年的摸索,才终于创出了独具自己风格的草书。

《十八贴》

特别是在80年代写的字,是全部的力量灌注在这支笔上,非常有气势,大字如《赠亭林纪念馆四言联》,小字像《十八贴》,字体奇古,浑厚苍茫。

但当今,能够识得出他草书绝大多数字的,可能都不超过10个人。

有一个非常好玩的故事,爷爷给别人的信,信封上收件人地址,都是用毛笔写的,从来也不用圆珠笔。往往导致邮局里的投递员,都不知道该怎么投递,所以我偶尔都会再用圆珠笔,用正楷抄写一遍地址。

王蘧常最喜欢写荀子的“真积力久”四个字

在晚年,当有人求他墨宝时,他最喜欢写荀子的“真积力久”四个字。

他一生做学问就是坚持“真积力久”。他的学问这么大,但到老了也读书不倦。他的学生王运天先生记得一件事,就在爷爷去世前病危的当日下午,刚刚做完心导管手术从手术室出来,他就要让学生去家中把《王渔阳集》拿来,他要读。

年轻时期与上海中学国文组讲师合影,前排左三王蘧常,左四钱穆

与他博大精深的学术造诣相比,书法只是他的 “冰山一角”,或者说只是他的“余事”。

爷爷的4位老师,都是鼎鼎大名的,清末民初著名的大儒沈曾植、无锡国专的校长唐文治、还有大家都熟悉的梁启超、康有为先生。

他教了60多年的书,无锡国专,之江大学、交通大学、复旦大学,他都教过。他在复旦大学待的时间最长,也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创系元老之一。

王蘧常年轻时期

我爷爷3岁时就开始认方块字,4岁学《文字蒙求》,5岁读《四书》,七岁读《礼记》《尚书》《左传》。

他的父亲原意是想让他当官的,当时杭州法政大学招生,便要求他去投考。爷爷心里虽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只能去考试。巧的是,作文题正好是“述志”,爷爷就借题发挥。

他在作文中明确表明不愿在官海里讨生活。他写道:

“得官则其门若市,失官则门可罗雀,人情变幻,尤所难堪。吾父吾兄已备尝之矣,我能继其覆辙乎?乃所愿则在学孔子之教人与孟子之得天下英才为乐。今违愿而来试此,则以父兄之命,如能玉成,幸甚幸甚!”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是被迫无奈奉了父兄之命来报考贵校的,从心底里来说并不愿意,所以你们如能成全我而不录取我,我则非常感谢。

爷爷的第一次高考就这样被他自己“搅黄”了。之后他第二次“高考”,顺利考进了无锡国专。

之后他就一直钻研文史哲,先秦的史学、诸子学、诗学、古传学、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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