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局外人蒲松龄,如何书写江湖里的凶恶烟波
发布时间: 2023-07-11

在阅读《聊斋》之时,我们往往想到的是鬼神故事,书中塑造了许多活生生、富有感染力的形象,他们性情有别,面貌各异,其中多有花妖狐魅等。但在鬼神狐怪的怪异世界之外,蒲松龄对险恶的江湖故事亦有涉及,《聊斋》中对武艺与侠义的讲述,颇有现实况味。

武侠小说中的武艺,和真实武林中的不同,前者天马行空,极尽夸张之能事,就像六脉神剑、降龙十八掌等;而后者追求实战,如至刚至阳的半步崩拳。但更为真实的武林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旧时武林有许多值得回味的掌故,读之令人大开眼界。这些武人气韵背后,是传承至今的规矩人情。

在《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一书中,作者王永胜从习武经历出发,结合史料记载,理清真实武林与江湖想象之间的区别与勾连,梳理出似真似幻的武林脉络。同时,通过武艺,与自我、与历史对话,从这个有趣的切片中,去“窥探”历史、武学中被人忽略的诸多秘密。

以下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较原文略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文作者|王永胜

《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王永胜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

《武技》:

比武时常会碰到“不明就里”的对手

《聊斋》五百篇,有几篇是写武艺的,很是好看。

《武技》篇说的是,有一个名唤李超,字魁五的山东人,豪爽好施,曾接待了一位托钵僧人,“饱啖之”。僧人很感激,说自己出自少林,有薄技相授。李超很开心,旦夕从学三个月,“艺颇精,意甚得。”

僧人问:“武艺有进步吗?”

李超答:“进步很大,老师会的,我都学会了。”

展开全文

僧人笑着让李超试武艺。李超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叉而立,很是得意。僧人提议用角力判高下,李超欣然同意。两人手臂相交,“支撑格拒”。李超时不时想找出僧人的破绽,哪里想到僧人忽然飞出一脚,把李超仰面跌出一丈之外。

僧人抚掌说:“你还没有完全学到我的本领。”

《聊斋》(1988)剧照。

李超用掌击地,惭愧沮丧,向僧人请教。又过了几日,僧人离去。

从此之后,李超开始以武艺扬名,遨游南北,竟无敌手。一日来到历下,见一少年尼姑在卖艺,观者如堵。

少年尼姑对众人道:“颠来倒去就我一人,也太冷落,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下来玩玩。”如此说了三遍。

站在人群之中的李超难免技痒,很神气地走进场中。刚一交手,少年尼姑就喊停了,认出李超使用少林技法,问老师是哪位。李超说,是一位僧人。

少年尼姑道:“莫非是憨和尚?如果是这样,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

李超请求了四次,少年尼姑都说不可。众人怂恿。

少年尼姑这才说:“既然你是憨和尚的弟子,我们同是个中人,无妨一试,但是只要两人意会就好了。”

李超认为少年尼姑文弱,有些看不起她,又加上自己年轻好胜,一心想打败少年尼姑,好夺取名声。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却突然停了下来。李超问何故?少年尼姑笑而不答。李超以为她胆怯,坚决要求她再比试,少年尼姑答应了。这时,李超飞起一脚,少年尼姑并拢五指,掌削李超大腿。李超感觉膝下如中刀斧,跌倒在地不能起来。少年尼姑笑着道歉,连说得罪得罪。

李超被人抬回去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一年之后,僧人又来了,李超向他说起这段往事。僧人大惊:“你真是鲁莽,你招惹她干什么,幸亏你事先告诉她我的名字,要不然,你的腿早就断了。”

我觉得故事到“要不然,你的腿早就断了”这句,就可以戛然而止,非常精彩了,再写什么王阮亭云云,就是败笔,狗尾续貂。

蒲松龄构建了一个在海面上移动的“庄严宏伟”的冰山,明写了一个嘲讽的故事,暗写了一个隐秘的江湖,而隐匿在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凶险非常。

《聊斋志异》(2005)剧照。

李超,字魁五(音魁梧),从名字上看,就带嘲讽。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险的年轻人。不过古人习武,比今人刻苦,苦练三个月,是可以学好一套好拳,练成漂亮身手,所以李超“艺颇精,意甚得”。习武到这个阶段,往往也是最危险:自我感觉良好,容易生骄傲之心,会跃跃欲试,总想找个人试试,检验所学。

僧人提议用来一决高下的角力,打法很像中国式摔跤,也像流传我的故乡温州的“擣(dǎo)马”。“擣”字,颇为古老,《说文解字》曰:“手推也。”组词“擣虚”,“乘虚进击”意,在古代是常用词组。陈亮在《酌古论·崔浩》里潇洒地写道:“临机之际或因吾言而能有所决,则举一国犹擣虚耳。”《武技》中的李超“时时蹈僧瑕”,很符合“擣”字的真意。

流传温州的“擣马”,要两个人马步面对面站好,也可以是一人箭马,一人四平马,那个采用相对更为省力箭马的人,在第一步就输了一半;手臂相交(即《武技》中所说的“各交臂作势”),为显示公平,两人都是一只手掌抓住对方上臂,另一手掌托住对方手肘部位,“阴阳交错”;然后用马步支撑,听劲,用技巧和力量,抵抗格斗(即《武技》中所说的“支撑格拒”),谁先让对方移动脚跟,就算谁赢。

面对“时时蹈僧瑕”的李超,僧人应该是岿然不动。在温州“擣马”之中也是如此,那个贸然出击、屡屡发动进攻的人,到最后往往会输。

《武技》写到此处,酷似温州“擣马”,只是温州“擣马”不可起脚。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在中国诸多门派之中,很少看到类似温州“擣马”的比试。温州,东南边陲,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保留下了古武术的基因,想想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谓“礼失求诸野”吧。

由于交流沟通的需要,武术会慢慢发展出一些文雅的比试方法,比如太极推手,温州“擣马”。武林中人见面,喝完盖碗茶,说起身比划比划吧,总不能一上来就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那样的局面不好看,也有辱斯文,那就来个文雅的比试,比如推个手,擣个马,点到为止,是谓“文斗”。

我以武人之心度僧人之腹,僧人使用类似温州“擣马”的文雅角力打败李超,是想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弟一个教训。李超虚心请教几日之后,僧人辞去了。为什么辞去,蒲松龄没说,也许僧人最终发现李超还是心性未定。

李超看到少年尼姑在卖艺,观者如堵,还“以其文弱,颇易之”,也是轻浮得很。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对武学考证颇为严谨,电影里宫二挑战叶问,王家卫让旁人说出此事的凶险,“一个女子在金楼摆下霸王夜宴,就是让你非出来不可。”“别看她是个女的,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

《聊斋志异》(2005)剧照。

《水浒传》里“菜园子”张青告诫孙二娘,有三种人“不可坏他”,第一种就是“云游僧道”,张青场面上的理由是,这种人“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人”,做了不忍,其真实顾虑是云游僧道,大多深不可测,不好招惹。

深谙此道的人知道,一个站在垓心、面不改色的女人,更别说是少年尼姑,一定深不可测,武功一定奇高。相对来说,那些膀大腰圆、肌肉横生的人,反而不怎么危险。

少年尼姑对众人道:“颠来倒去就我一人,也太冷落,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下来玩玩。”如此说了三遍。这时,如果有人走出人群,最有可能的是两种人:要么是好事的流氓,如《水浒传》里的牛二之流,要么就是来拆台的江湖中人。不管是哪种人,少年尼姑都会凶猛面对。“出拳不留情,留情不出拳。”江湖混饭不容易,你不知道对手深浅,是何居心。

少年尼姑和李超刚一交手,就明白他的来历,马上停手认输。少年尼姑可能觉得,两人比试,输赢都不好看,那就索性自己先让步吧。这种大让步的局面,在江湖之中很少见。从表面上读来,是小说之中的又一大“奇”,一大悬念,从深处读来,可以看出少年尼姑的懂行、大度。

无奈事情又出乎少年尼姑预料。这边厢,李超不知深浅,那边厢,众人怂恿,少年尼姑不得不再次出手。此时的少年尼姑还是想给双方留点情面,提议“两相会意可耳”——点到为止,输赢双方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最理想的点到为止,例如,在定步推手时,一人的脚后跟已经移动,或者在比划当中一人已经“失势”,那就是已经输了,这时如果“两相会意”,双方会同时停手,输的一方说声“佩服佩服”,赢的一方说声“承让承让”,然后一起坐下来喝盖碗茶,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失“文斗”体面。

不过呢,在比武时常常会碰到“不明就里”的对手,用少年尼姑的话说,不是“个中人”,这就很难做到点到为止。因为对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文斗”层面上已经输了。

方颉颃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固请再角。尼乃起。

在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突然停手,这其实是李超的视角,是李超自己以为的“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突然停手,是她看到李超已经败了,李超自己却还不知道;李超问何故,少年尼姑笑而不答,个中道理,不好明说,明说就没意思了,所以,只好笑而不答。

李超以为少年尼姑胆怯。自视过高的人,一听到对方谦让,总会以为是胆怯,这也是人之常情。《水浒传》里武功盖世的林冲刺配途中经过柴进庄园,柴进希望林冲能和庄上的洪教头比划比划,林冲谦让了一番:“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一听这句,也认为是林冲“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李超坚决要求少年尼姑再比试。此时,她再出手就不留情面,起杀心了。

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