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历史真相:蔗糖与全球
发布时间: 2023-07-11

贞观二十二年(648)秋,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遣糖使”从长安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玄奘大师当年取经时到访过的天竺国。

事情还得从数月前,前融州黄水县令王玄策献俘长安说起。

话说王玄策此前受命出使天竺,在二次出使访问时,恰逢当地内乱。使团一行被天竺国“篡位者”阿罗那顺袭击,人员、财物毁于一旦,仅王玄策一人侥幸逃脱。王玄策随后从吐蕃国搬来救兵,凭借个人胆识扭转乾坤,击败阿罗那顺。在跟随王玄策返回大唐的天竺俘虏中,除了阿罗那顺和天竺和尚那迩娑婆寐,还有一群善于制作“石蜜”的匠人。当这群印度手工艺者见到唐太宗时,立马献上随身携带的“石蜜”,以博取东土大唐皇帝的好感。

石蜜,其实就是印度人用甘蔗榨汁熬制而成的方糖。

尽管史书中没有唐太宗吃糖的记录,但另一则史料则从侧面反映了他对这种滋味的念念不忘:“遣使至摩揭陀国(天竺),取熬糖法,即诏扬州上诸蔗,榨渖如其剂,色味愈于西域远甚。”

甘蔗这种植物,原本就盛产于中国南方。唐太宗对甜蜜滋味及功用的迷恋,促使他派出了一批学习熬糖法的“遣糖使”,从而在不经意间推动了中国制糖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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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中国人对于糖和甘蔗的记忆,远早于唐太宗时代。

据著名甘蔗学家周可涌先生记述,中国人最早种植甘蔗的历史当始于春秋初期。当时,楚国不服王化,一度兼并了虎方、荆楚、扬越等原始部落,发展壮大,成为南方霸主。而甘蔗,最早就是这些部民们用于补充身体能量的主要来源之一。随着楚国统一南方,这些地区也成为楚国主要的甘蔗种植基地。每年生产出来的甘蔗,则由楚国官方收购,或为山珍,或为贡品,流入楚国王宫,进而输入中原,建立起当时人对甜味的早期印象。

尽管古人很早就有生食甘蔗的需求,但一开始并未把制作蔗糖当作甘蔗业的发展方向。

直到楚国王室大量使用甘蔗作为宫廷果蔬,甘蔗的种植面积才不断扩大,产量也持续增多。大量的甘蔗被生产出来后,榨汁便逐渐取代了生啃,古人将初榨甘蔗汁称为“柘浆”。楚人屈原在《楚辞·招魂》中写道:“胹鳖炮羔,有柘浆些。”意思是,楚国人在宴会上喜欢用刚出炉的烤羊羔肉或清炖甲鱼,搭配新鲜初榨的甘蔗汁食用。

甘蔗汁。图源: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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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柘浆浓缩了甘蔗的甜味,比单纯生啃的风味更醇厚。但,新鲜的柘浆经过长时间的放置也很容易变酸发臭。因此,古人会将多余的柘浆加热,直至沸腾,取高温杀菌之法,延长柘浆的存放时间。甘蔗汁在沸煮的过程中,伴随水分的蒸发,逐渐变成粘稠的超饱和液体,这就成了最早的蔗糖。

当然,萌芽时代的蔗糖,还称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蔗糖。因此,那个时候粘稠、半固体的沸腾柘浆,最终也没有被贵族们真正利用起来,成为新鲜的调味品。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了汉代。

东汉时期,人们终于研发出了首款成型蔗糖。

东汉学者杨孚在《南裔异物志》中写道:“甘蔗,远近皆有。交趾所产特醇好,本末无薄厚,其味至均。围数寸,长丈余,颇似竹。斩而食之,既甘。榨取汁如饴饧,名之曰糖,益復珍也。又煎而曝之,既凝,如冰,破如博棋,食之,入口消释,时人谓之‘石蜜’者也。”

可见,至迟在东汉时期,中国已经有了“石蜜”。唐太宗遣使至印度学习熬糖法,本质上是想在原有制糖工艺的基础上进行技术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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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石蜜”已经出现,但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人们依然迷恋甘蔗的原始风味。

东晋丹青国手顾恺之吃甘蔗便很有一套。别人品尝甘蔗,都会从糖分淤积最多的根部下嘴。他偏不,而是从蔗尾开始吃,一直到啃完蔗根才过瘾。

对于顾恺之这种吃法,许多人曾提出质疑,大司马桓温便曾用一根甘蔗调侃过他。

那一次,桓温和顾恺之到江陵(今湖北荆州)公干。江陵盛产甘蔗,宴席间有甘蔗上案,请二人品尝。桓温毫不客气,当众就将蔗尾递给顾恺之,打算让其出丑。顾恺之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开吃,边啃边夸当地的甘蔗味道甘甜。

桓温见状,大笑起来。结果顾恺之不依不饶,说世人皆不懂品甘蔗,自古甘蔗没有两头甜,倒啖蔗,才能渐入佳境,恰如人生。而且每一次吃甘蔗,遇甜吃甜,遇淡吃淡,岂非人生的另一番滋味?

东晋一代丹青国手顾恺之。图源:网络

无独有偶,南北朝时代,梁朝也出现过两位吃甘蔗高手:宜丰侯萧循和义城侯庾信。

萧循曾遭遇地方叛乱,但在敌军大兵压境即将破城之际,他却命手下呈贡甘蔗,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生啃,毫无惧色。吃完后,萧循大开城门,亲冒矢石,将来犯之敌通通剿灭,留下一段“临阵啃甘蔗”的千古佳话。

而庾信临阵啃蔗则有点戏谑,因为他对阵的敌人是“宇宙大将军”侯景。侯景的大军围攻建康城,庾信正是奉命守卫城池正门的大将。见到侯景大军整装到达城下,庾信登时被吓破了胆。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他一面要求手下死守城门,一面对外宣称自己口干舌燥,要啃两根甘蔗解解渴。

或许是此前有宜丰侯临阵啃甘蔗退敌的神话,庾信的部下以为他也是临危不乱的战神。不料,当甘蔗刚送到庾信手上时,侯景大军的一支暗箭正射中建康城门,庾信吓得抖落手中的甘蔗,撒丫子就跑,由此成为千古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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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先生在《中华蔗糖史》中指出,几乎所有的人(包括一些动物)都喜欢吃甜东西。

两汉时期,因政治统一、文化积累,手工业得到了长足发展。原先块头较大的“石蜜”,在技术层面上得到精加工。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公元4世纪的广州地区终于制造出更为精细的新产品——砂糖。

甘蔗制的砂糖。图源:摄图网

砂糖的出现,无疑令中国制糖工业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然而,原始阶段的砂糖还是掺杂了许多类似“石蜜”的缺点:口感偏酸,外形发黄,容易受潮、发霉变质。

自秦汉至明清的两千多年间,广州一直承担着中国最重要的港口贸易任务,也是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每年经此访问中土、展开商贸活动的胡商不计其数,砂糖借此经来华商人之手,流向世界。

巧合的是,中国砂糖流通世界的第一站——印度,也是世界著名的产蔗大国。当地人早在公元前4世纪就利用液体蒸发的原理,生产出口感独特的“粗糖”。

据说,佛祖释伽牟尼本人就是印度神话里甘蔗国王的后裔。他当年为了开释众生,曾定下六年不吃饭的“小目标”,但在偶得一杯甘蔗汁后,为其沁润所启发,停止了绝食。后来,这一题材被广泛吸收入佛教的教义中,印度人在感念释伽牟尼传道布施的同时,一如中土那位发明了“甘蔗哲学”的顾恺之那般,对甘蔗充满了敬意。

随着印度佛教的广泛传播,甘蔗以及它的衍生物“粗糖”“砂糖”,逐渐在当地形成了一条神圣的医学产业链。

印度的佛教寺院兼具治病救人的功能。与佛教联系紧密的甘蔗,便是那个时代粗通医理的僧人们治病的良方。在4世纪印度外科医书《妙闻集》中,作者提出了这样一种见解:“甘蔗有甜味、助消化,稠浓的、清凉的,具有止痛、增加体力、制造精液和利尿的功能。所以减轻痛苦,需要使用砂糖、guda、糖蜜和其他蔗糖产品,以治疗各种疾病。”印度人的偏方,后来被收录于“婆罗门药方”中,经隋唐时代的佛教交流传入中国,屡被隋唐时代的医学文献所记载。

印度人最早生产出来的粗糖大概跟今天的红糖差不多。图源:摄图网

尽管史学家们至今也无法证明“婆罗门药方”对我国中医的影响,但合理推测,唐太宗遣使求“糖”大概有这方面的考虑。毕竟,作为历史上疯狂祈求长生的帝王,唐太宗更在意的应该是印度“石蜜”的药用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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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印度和尚那迩娑婆寐的“神丹”炼成,唐太宗忙不迭地吞了一颗下肚。不久,即因“温补过头”而驾崩。

唐太宗死时,“遣糖使”还没回来,印度的熬糖之法尚未传入中土。人们也无从得知,印度“石蜜”为何会比中土研发的“砂糖”更加可口?直到唐太宗去世的十年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一部名为《新修本草》的帝国药典才最终揭开了印度人制作蔗糖的神秘面纱。

原来,印度人在制作石蜜时,“用牛乳、米粉和煎,乃得成块”。就是说,印度人用熬糖法研制出来的石蜜,其实更类似于如今风靡一时的“大白兔奶糖”,这也无怪乎唐太宗生前爱上了这独特滋味。

唐太宗也喜欢吃糖。图源:网络

自从印度的熬糖法被《新修本草》收编后,唐朝各地的制糖作坊就进入了学以致用的阶段。王玄策一行归唐不过数十载,武周时期,天下已在这种熬糖法的基础上生产出了各具地方特色的“砂糖”。为此,另一本医书《食疗本草》不惜笔墨写道,石蜜“波斯者良……蜀川者为次,今东吴亦有,并不如波斯。此皆是煎甘蔗汁及牛乳汁,煎则细臼耳”。

由于利用印度熬糖法生产出来的砂糖,质量比以往各朝的成品都要好,因此,包括南宋大诗人陆游在内的一批文人士大夫坚持认为“砂糖中国本无之”,“唐以前书凡言及糖者皆糟耳”。

不过,与胡椒、花椒等物一样,带有丝绸之路传播色彩的新砂糖,在中原卖得并不便宜。据唐朝人《资暇集》记载,唐初乳饧(糖)“时新开是肆,每斤六十文”。要知道,唐朝贞观年间,一斗米大概才5文钱。一斤新砂糖卖60文,最少可以换1石米(1石=10斗)。

即便到了技术更加成熟的唐玄宗时代,这种砂糖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吐鲁番出土文书《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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