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文:西门庆的政治经济
发布时间: 2023-07-06

西门庆,号四泉,小说《金瓶梅》主人公,为历代公认的“淫棍+恶棍”标准反面型人物。如果站在道德评判的角度,西门庆这厮肯定为人所不齿。然而,这一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结论,并不是兰陵笑笑生创造西门庆这一人物的真实原因。因为任何典型人物的诞生总是与时代背景相联系,更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西门庆是明中后期的人物,因此全面准确认识西门庆,必须将西门庆置于与明中后期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当时的社会形态复杂关系中去评判。

通读《金瓶梅》,可以发现,西门庆不是“富二代”。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也没有任何遗产可继承。用现在流行的语言说,西门庆的成功完全属于“屌丝”逆袭。西门庆孤身来到世界,面对整个社会,赤手空拳打拼,在当时的复杂社会网络中杀出一条自己的生存之路,从而立足于社会,名声显赫。黄仁宇说,“明末之巨商,多为盐商,但因盐商由官厅专卖,其能在此间牟利者,多为官僚资本。大商人多依政治,小商人之业务,则限于本人亲身之所经营。”因此,西门庆后来有着巨大家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可以想象一路走来付出的艰辛。在小说中,他是一步步发达起来,仅仅四、五年就成了清河县的首富。纵观西门庆后来的所作所为,仿佛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一个目的:不顾一切地大把大把的挣钱;不顾一切地用所挣的钱财沉迷声色,纵情享乐。事实上,西门庆这一形象恰好反映了明中后期整个社会的普遍“征象”。

但是,西门庆的人格不应是简单化的脸谱,而是具有多重人格。在非经济方面,西门庆就是翻版的“还珠格格”,呈现出的是孩子般的天真、任性甚至是愚钝。与那些精明的如李桂姐、吴银儿、应伯爵、吴典恩之流打交道,西门庆的肤浅、愚钝显得尤其醒目,几乎是次次被骗,处处被愚弄。但是,每次都是西门庆以大度和包容的心态去化解,从不计较于心。在经历一场又一场骗局后,西门庆总是又以心甘情愿的姿态投入到下一场被骗的游戏中,而且乐在其中。这固然反映出当时社会道德的沦丧、颓废和人世间的冷漠,以及西门庆的无奈,但是从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西门庆的内心冲突。西门庆笑看人世间的“云卷云舒”,恰恰体现出西门庆的精明和狡黠。

反观西门庆在金钱的攫取上却是长袖善舞,如鱼得水,玩得游刃有余地。但凡是有任何经济利益的机会,他马上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人,生意人的精明立马呈现出来。天生对经济利益的直觉,使他绝对不过任何有经济利益的机会,并敏锐地捕捉到一切赚钱的机会。精明过人又意志坚韧,手法老到又冷酷无比,判断精准而攫取得又淋漓尽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失算和失误,从未亏损过钱财。可以说,西门庆是专为金钱而生,更为金钱而来。当然,最终结局也是为金钱而死。

一、西门庆对婚姻中金钱的贪欲与搜寻

在小说的第七回,薛嫂给西门庆提亲,一开始介绍孟玉楼就直入主题:死去的丈夫是贩布的商人,家境殷实,有着数不尽的金银镯钏,现银上千两,上好梭罗锦缎二三百筒...... 西门庆之前从没见过孟玉楼,但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第二天即去孟玉楼姑妈家,送银六锭三十两,并许诺一旦娶进门,会再送七十两。毫无疑问,让西门庆动心的是孟玉楼的钱财而非孟玉楼本人的相貌。还好,孟玉楼除了脸上有几个麻点外,长得也算是粉妆玉黛,亭亭玉立,西门庆总算是抱得“人财”双归。

在小说主人公李瓶儿的婚事中也是如此。虽说是西门庆与李瓶儿一见“销魂”。但是真正打动西门庆的恐怕还是钱财,因为李瓶儿是标准的“白富美”、“国民媳妇”。西门庆与李瓶儿勾搭成奸时,其丈夫尚在牢狱中,西门庆就从其家中偷偷运走大元宝三千两,后来李瓶儿随嫁的财产又不计其数,金银首饰,西洋大珠等等。单单剩下的胡椒和白蜡等物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所以小说中说,“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二十回)

应该说,自古及今,婚姻敛财,政治联姻,这类现象十分常见,并不是西门庆的发明。然而,西门庆对婚姻中钱财的贪欲和搜寻,可以说是眼疾手快,发挥极致,往往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捉一切可乘之机,巧取豪夺,无所不至,这恰恰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地方。西门庆的婚姻没有任何爱情,有的是千丝万缕的金钱与婚姻的合体。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说过: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而在西门庆眼里,任何没有敛财功能的婚姻都是“瞎扯淡”。

二、西门庆在生意场上的驰骋

在生意场上,西门庆更是有着天生的敏锐。在小说的第七十七回,花子繇反复游说西门庆与无锡米贩子做生意,强调此人急于要在运河结冰前将米卖完回家,价格相对低廉。花子繇道:“门外一个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这种说辞相当于今天街市上许多的广告,“亏本卖完,回家过年”,其中真假很难鉴定。花子繇极力劝说西门庆将米买下等着赚钱,这也符合生意场上的“逢低买进,逢高抛售”的惯例。可是,西门庆见识非同一般:南方稻米收下后,抢先往北方发卖,说明这个无锡米贩也是精明的生意人。但西门庆一眼就看穿伎俩,冻河前卖完回家,完全是假的把戏。河冻米没人买,说明北方此时并缺粮。倘或此时买下这批粮,等到运河解冻,大批南方粮食运往北方,粮食就会现积压,一旦开市粮食价格就会猛跌。由于与花子繇平时来往较少,“无事不登三宝殿”。西门庆断定,此时上门推销,必然是暗中勾结,深知有“诈”。因此,西门庆断然拒绝了这笔看起来到口的“肥肉”。西门庆的回绝既坚定又委婉:“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七十七回)

在小说的五十回,西门庆面对李三(李智)、黄四的“不明觉历”,应伯爵暗中收取两人的佣金,因而屡屡怂恿西门庆向李黄二人放款。伯爵因说:“今日早晨,李三、黄四走来,说他这宗香银子急的紧,再三央我来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考虑到应伯爵的狡诈,所有人都为此捏把汗,心想这次西门庆亏定了。但是,西门庆一概不加理会,大胆向李黄二人放款。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来兑了去罢。”(五十五回)一个有意思的情节出现了。正当放款时,由于李黄二人撇开应伯爵径直与西门庆交易,惹恼应伯爵,由此导致内讧,进而揭短,尽力破坏这笔生意,可谓是故事情节高潮跌宕。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六十一回)事实上,西门庆对他们的行径并非不了解,其实早已了然于心,并作了通盘考虑,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对应伯爵的伎俩,西门庆也心知肚明,只是故作不知,显得举重若轻。而且一旦被骗,也有万全应对之策。那就是关键时刻动用衙役甚至官衙的生杀大权,亮出杀手锏。所以,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六十一回)

通览整部《金瓶梅》,写尽西门庆对金钱的精于算计,锱铢必较,同时又撒泼用钱,淋漓尽致。西门庆虽然有着对金钱的贪欲,但是又有着不同于时代的金钱观。西门庆需要重塑的是欲望帝国,金钱的魔力并没有使西门庆成为吝啬鬼,而是对金钱的大肆挥霍。因此,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西门庆不同于《儒林外史》中视钱如命、走火入魔的严监生,更不同于巴尔扎克笔下的渴望积攒天下钱财的葛郞台。西门庆身上尽管有着十六世纪中后期弥漫整个中国社会的颓败风气,但他所构建的金钱伦理超越了常人的认知,也摆脱了传统道德的约束,更反映出西门庆本人超越了当时中国的时代背景,有着资本主义萌芽的“雏形”:金钱不是简单的价值体现,也不是简单的交换媒介,而是一开始就着力以资本的形象出现,不断地谋求下一场更大的利润和财富,西门庆源源不断的非理性动力就在于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强调,“货币是资本的最初的表现,不必回顾资本产生的历史。这个历史每天都在我们眼前重演。”“只有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或者作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执行职能。”因此,在小说六十四回中,西门庆的感叹就是“兀那东西(银子),是好动不好静,怎肯埋没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

三、西门庆官商勾结,大肆敛财

在《金瓶梅》中,很少见到西门庆与商人的交往记述;更多的是与官府的人情应酬。不是与周守备、夏提刑做生日、贺千户庆升迁,就是往东京太师府打点;加官后更是整日忙于官员之间的迎来送往,不亦乐乎。其实,对于西门庆的所作所为,稍作细思,一点也感觉不到唐突和奇怪。因为西门庆“志存高远”,“放长线钓大鱼”。西门庆深知,自古官官相护,官商一体,要想保住家业,买卖越做越大,缺少了官府的照应与庇护是万万不能的。可谓是“官商合璧,天下无敌。”

一开始,西门庆与官府的交情尚属礼节上的一般性往来,仅限于庆贺生日之类,有事临时送礼打点一番。送杵头何九十两银子遮掩武大尸首,得知武松告状时让心腹家人来保、来旺打点县衙官吏,武松误杀李皂隶后送李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等即属此类。等到东平府府尹下文添提西门庆等涉案人员时,他才不得已动用了亲家陈洪、亲家的亲家杨戬提督这层关系。此后为李瓶儿所求衙门免提花子虚之事又动用了一次亲家的关系。关键是,这两次打点,最后均牵动到蔡太师,等于用不菲的金银在太师府先挂了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及至亲家陈洪受杨提督案情牵连,西门庆怕祸及自身,又用一千两银子到东京太师府买回一命,终于悟出结交官府的生死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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