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泉

第344期

在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因主持人调侃妻子的脱发症，威尔·史密斯秒变西装暴徒，上台就是个嘴巴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情绪失控是真，但威尔·史密斯的这一巴掌会在任何情况下都打下去吗？人性经不起考验，也没必要考验，因为考验别人的问题，往往是在质问自己。可网民还是止不住心中的八卦，有人说威尔·史密斯敢扇出那巴掌是因为“还好肤色一样”，这话说白了就是“还好惹得起”。

这种事情没有如果，也不能说网民根据自己的胆识能力做出的判断就不正确。如果要我来八卦一下，最好假定主持人是个白人女性，我认定威尔·史密斯不敢动手！这种判断的根据当然是我自己的胆识能力，因为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敢动手。如前述，所谓的考验人性，其实都是在拷问自己，而且年龄越大做出的判断就往往越务实、精致、圆滑或小人猥琐。如同年少时读水浒觉得林冲真窝囊，他就应该一个箭步冲上去，起码赏高衙内这贱人一个嘴巴子。可林冲的反应呢？小说原文写到，林冲“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注意“本管”及“先”、“自”、“软”。因为是“本管”，高衙内都不用说出“我爸是高俅！”，林冲便“先自软了”。尽管后来又有陆谦等人加盟后的咄咄逼人，但他也只敢砸陆谦的家，对于高衙内只能装作碰不到他，甚至还要主动找机会和高太尉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觉得林冲做得对，我想知道有多少人觉得自己可以瞧不起林冲的懦弱？报仇或抗争是要讲实力的，哪怕你是正义的一方。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肉蒲团》里，甚至可以说，整个《肉蒲团》讲的就是老实人的复仇故事。

《肉蒲团》的主人公叫未央生，此人英俊潇洒才华出众，但却人品自私恶劣。在对妻子玉香小姐产生了腻烦的情绪后，他开始以游学为名外出猎艳。在大盗赛昆仑的帮助下，未央生成功勾搭上了权老实的妻子艳芳。仗着赛昆仑的威名和谋略，逼迫得权老实卖了艳芳，未央生终于如愿拥有了艳芳。然而，这里却埋下了隐患。权老实之所以卖艳芳是因为惧怕赛昆仑，并且认为娶艳芳的就是赛昆仑，因此他认栽，从未想过有报复的可能。可古人云，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并列。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如果无法对自己的女人实现保护，无异于剥夺了生命的价值，除非有的人在价值观里就不在乎。这种事情带来的羞辱感是足以毁灭一般男人的全部尊严，但凡有点机会，焉有不打一巴掌回去的道理？因此权老实自从卖妻之后，“愤恨不过，且无颜见人”，干脆生意都不做了，终日闷坐在家，在拷问了家中的丫鬟后，权老实得知了真相，小说原文写道：“权老实想道，若是赛昆仑自己做事，我这冤仇也不要想报，只好忍过一世，到阴司地府之中与他算帐罢了。如今奸骗之人既不是他，我这冤仇如何不报？若要与他告状，他有赛昆仑帮助，不怕没有银子用，如今官府哪个不听分上的？他若央了人情，我的官司就要输与他了。我想起来告他也无益，不如走到他故乡，访著他的住处，千方百计钻进室内之中，把他的结发妻子也拿来淫了几次，方才遂我的心。他淫我妻，我淫他妻，这才叫做冤报冤、仇报仇，就是杀死他也没有这桩事痛快。主意定了，就把那十一岁的丫鬟与一应家伙物件都变卖出银子来，连那一百二十两彩礼与平日贩丝的本钱，都收拾了。别了乡邻，破釜沉舟而去。”

权老实虽然名曰老实，但却不傻。未央生的岳父号铁扉道人，是个极其刁钻刻板的道学先生。权老实便吃透了这点，貌似忠厚，做事勤谨，“不但不要工钱，连饭也不敢吃饱。”铁扉道人十分喜悦，为了笼络住权老实，干脆把女儿的丫鬟嫁给他。至此，未央生的这位老岳父完成了引狼入室的最关键一步。此时有点犯愁的倒是权老实，只能说权老实是真老实，连他担心的问题都是那么质朴无华，他怀疑未央生是因为老婆奇丑才逃离家门拈花惹草，而自己是“睡过好妇人的，万一勾引他上场，看了那奇丑面貌，这根阳物不举，不肯替我报仇奈何？”好在玉香小姐是个绝世的美女，但这样的美女又怎么会看上丑陋的权老实呢？原来这未央生在她刚体会到两性的快乐时便抛闪而去，“竟像好饮的人戒了酒，知味的人断了荤，就是三五夜也熬不过，何况今年隔岁守起活寡来。”这权老实虽然长得丑，但却器大活好，与他新婚的丫鬟又是个处子，搞得夜里惊天动地，连偷听的玉香小姐都为她感到疼痛。从此以后，玉香特别留意权老实，并主动创造机会勾引他，权老实与她们主仆之间过上了没羞没臊的三人生活。谁曾想，玉香怀孕了。因为父亲家法甚严，玉香只能求着权老实带着她私奔。权老实见都怀了自己的孩子，私奔就私奔吧。没料想，半道上又流产了。权老实的本意原为报仇，既不是贪淫，也不是为了组建新的家庭，他见玉香落下胎来，便下定了决心把玉香主仆卖进了妓院。

有人引用丹泽尔·华盛顿的一句名言评价今年奥斯卡掌掴事件：“At all your highest moment,be careful,that’s when the devil comes for you.”好像罗翔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即“不要成为荣誉的奴隶”，结果差点被喷成翔。这些话终归说的都是做人做事的分寸尺度问题，只是权老实这个受害人还是太在意自己的荣誉，在自己最高光的时刻也没能及时刹住车，心中的恶魔被释放，受害人变施暴人，让自己犯下了无可挽救的错误。权老实毕竟骨子里是个老实人，在卖过玉香后，便开始懊悔：“就是要报仇，既然与他睡过几夜，消了意恨也就罢了，为甚么又卖他为娼？又把无事使女也卖下水去？”权老实觉得自己的罪孽不可饶恕，只有“忏悟今生，预修来世之法”，后来寻到了孤峰长老，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恰好，此时未央生也已顿悟，皈依在孤峰长老门下，(一库一库什么意思日语？“一库”现今网络流行日语：行く（い）发音：一库：译：去、走、前进等，常用：行く：我们走吧。网络流行是引自亚麦蝶片片里男性射精前常使用的呻吟语的日语发音，行く 行く も止（だ）めだ，译为，卧槽、卧槽、（流了）不行了。)“两个人一齐走下蒲团，各赔不是，然后对着孤峰共剖原情，各陈罪犯。”在《肉蒲团》里真正身处高光时刻沦为荣誉奴隶的是赛昆仑，赛昆仑素有侠盗之称，盗亦有道的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的。这人看起来似乎是最讲究做事分寸的，在帮助未央生图谋权老实老婆时，他说：“凡人情倒了极处就有性命之忧，不可不替受害之人想个退步。”他满心以为自己做事圆满，权老实绝对可以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可他的这个所谓的“退步”是以对方惧怕自己的势力为前提的，赛昆仑的分寸处理类似不平等条约，与其说他追求的是“公平”，不如说是“摆平”。赛昆仑却自我感觉极其良好，把人家对他的惧怕当成是尊敬，身处高光时刻却devil缠障，最后也是孤峰长老点破迷关，“就拜孤峰为师，削了头发，立志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表面看来，在《肉蒲团》里找到了答案，可但凡一件事情靠宗教才能解决的，往往会带来更大的困惑。《肉蒲团》的作者最后总结道：“总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多事，不该生女子、设钱财，把人限到这地步。”“始作俑者，其为圣人乎？”看来似乎又回到了怨天尤人红颜祸水的老路子，但这话其实简单一点翻译就是：都是吃饱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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