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消失在一个清
发布时间: 2023-07-11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编辑 黄芳

2022年秋天,整个县城都在传,学校里不见了一个孩子。

失踪男孩叫胡鑫宇,15岁,江西上饶市铅山县致远中学高一学生。2022年10月14日晚17时50分许,他从学校宿舍出去后,消失了。警方、家人、救援队在校内外四处搜寻,抽干了校内水池和化粪池,还启用了搜救犬,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在致远中学门口,徐小琴好几次见到男孩的父母,母亲总是哭倒在地,声音嘶哑,父亲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她想到了11年前的自己。2011年5月17日清晨,她13岁的女儿杨紫仪,在铅山县城上学的路上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徐小琴。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紫仪失踪前两年,徐小琴的丈夫在睡梦中突然去世。寻找女儿,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这些年,徐小琴跟着寻子家长杜小华,去过北京、山东、福建……2022年起,她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一遍遍举起寻亲海报,讲述女儿的情况:

“她身高1米56,穿37码的鞋,相貌特征是,头发发黄,单眼皮,两个大酒窝,右腿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

徐小琴不敢细想女儿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求她平安活着。

女儿消失在清晨

紫仪消失后,徐小琴找人给她算命。算命的说,“紫仪人还在。”

11年来,她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女儿。也许是好事,她想,女儿没有在梦中向自己求救、喊妈妈,是不是表示她还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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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仪消失在一个清晨。

2011年5月17日早上6点不到,徐小琴像往常一样出门买菜。她在亲戚的公司里干活,帮忙买菜、洗菜、端菜等。出门时,紫仪还在房间睡觉。

等到中午快12点,紫仪没来公司吃饭。徐小琴给她打电话,关机了。她到学校接女儿。老师说紫仪没来学校。她给紫仪奶奶、表姐打电话,都说没见到人。

徐小琴慌了,满大街找。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是不见人。她报了警。

姐姐扶着她,从小吃店、河边、车站找到网吧,找了一整晚,最后走不动了,她瘫在地上哭。

杨紫仪失踪前。

民警后来告诉她,那天紫仪跟同学约好早上去吃烫粉,6点20分左右到了同学家,同学妈妈说,她女儿说今天不是班主任的早课,要晚点去学校,让紫仪先走。大约五六分钟后,另一个女同学给紫仪打电话,让帮忙带包子。过了几分钟,女同学又打给紫仪,电话那端,紫仪声音细细的,说她在做作业,挂了电话。再打过去,电话关机了。

警方最后定位,紫仪消失的地方在同学家附近50米——那里挨着旺子源东路,离紫仪家不过三四百米,隔着两条街,路两旁都是商店。

杨紫仪失踪附近街道。

徐小琴说,那条路上以前很多卖菜卖早餐的,前面不远就是农贸市场,一天到晚都有人,并不偏僻。

十一年过去,这条街道没有太大变化,两侧仍是四层高的楼房,只路口多了两个监控。当年,民警调取了附近农贸市场、超市的监控,没发现什么线索。

2022年2月,徐小琴(中)在姐姐的搀扶下,来到紫仪失踪附近的小巷。

最初,徐小琴以为女儿出去玩了,或是心情不好躲起来了。铅山县城不大,外地人很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她从未想过会有人贩子。

电视上登寻人广告,街上贴寻人启事,发传单……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点线索都没。那段时间,徐小琴每天往刑警大队跑,她眼睛也哭肿了,一下瘦了十几斤。

紫仪的寻人启事。

最后的对话

后来的事,徐小琴很多都不记得了,只清楚地记得,紫仪失踪时身穿灰色薄毛衣,桃红色格子外套,灰色牛仔裤,黄色休闲鞋。

鞋子是新买的。失踪前两天,紫仪说,“妈妈,我这个鞋(穿着)怎么脚趾头那么痛?”

徐小琴俯身按了下,发现女儿的鞋子小了,挤脚。第二天下午,她去买了双新鞋,打折后28块钱,鞋后跟可以翻起也可以放下——天气快热了,这种穿起来透气,她想。

紫仪回房试了下,37码,刚刚好。“妈妈,我明天可以穿吗?”

“可以啊。”

这是母女俩最后的对话。

后来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徐小琴总后悔没给女儿买双好点的鞋。

“那个鞋不好穿”,她忍不住想,紫仪万一被人控制了,想要逃跑,那个鞋子容易掉,“她要是没有鞋,那个脚怎么走?”

她不停地设想女儿的遭际:女儿没见过坏人,肯定吓傻了,“我就在(心里)求她,不要倔,要服软,找机会,有饭吃就吃……只要保留体力……”

她怪自己把女儿弄丢了,后悔那天没送她上学。紫仪上小学时,徐小琴和丈夫每天接送,初中她才开始自己上学,晚上补课回来,也有同学顺路。

2022年1月,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为紫仪画的24岁肖像。

这些想法反反复复折磨着她,越想头越痛。凌晨三四点,她一个人趿着拖鞋,到女儿消失的地方游荡。

活着没意思,她想到了死,悄悄囤了十几片安眠药,在一个午后,吞了两片。水洒到地上,她坐地上哭了起来。外甥赶紧把药收走。

“你要这样子,紫仪我们是不替你找的。”母亲开导她,“万一紫仪回来了怎么办?”

是呀,我走了,谁帮我找紫仪?她想,如今自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紫仪要是回来了,自己不在,都没人照顾她,没人给她做饭……

“我要留着这条命。”她告诉自己。她恨拐走紫仪的人,“我要叫他尝受我一样的痛苦……”

痛苦难当,有一次,她抄起红酒往嘴里灌。同事敲家里门,她起身想去开,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她慢慢爬到门口,扭开门把手,晕了过去。同事喊来另一个朋友把她抬床上。

那是紫仪失踪后,她第一次睡到天亮。

“日子没有一直这样过下去”

记忆会暂时搁浅,也会在日后反复回荡。

最初的日子,徐小琴总是想起女儿,脑海里像放电影般闪过她的点点滴滴:

生紫仪时,她痛了一整晚,孩子憋得发青才生出来。紫仪刚满月,丈夫开的货车撞上人了,赔了五六万。徐小琴把女儿给母亲带,跑到广东打工,去了不到一个月,挂念女儿,又回来了。

紫仪小时候。

紫仪18个月大时,她就送她上幼儿园,陪她一块玩。小时候的紫仪像个男孩,一头短发黄黄的,眼睛黑黑的圆圆的,像她爸爸。她不爱穿鞋,喜欢在脚上贴贴纸。她总穿纯白的全棉吊带,格子牛仔短裤,“不晓得几可爱”。

大一些后,她跟她爸爸一样内向、话少,她要什么,她爸爸就给她买什么,每天晚上陪她做作业,问她想吃什么夜宵。紫仪有什么都跟爸爸说。她对女儿严一些,紫仪不吃饭、不听话,她会骂她。

那时候,很多人羡慕她有个听话的老公,女儿乖巧,在县城买了房,“生活比别人先走一步”。

她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2009年,生活骤然转向。

那年农历6月19日清晨,徐小琴和丈夫、女儿到庙里拜佛,吃斋面。9点多回去后,丈夫杨冬发说今天要去景德镇出差。他在表哥的公司负责接待工作。

徐小琴自己回了家,女儿去了奶奶家。下午五点多,她给丈夫打电话,没人接。打给老板,老板说,杨冬发没跟他在一起,他上午给杨冬发打过电话,没人接,以为他去休息了。

等到下午六点多,公司保安打来电话,说人在公司三楼。

徐小琴以为丈夫喝醉了,在三楼房间休息。等她赶过去,发现屋里开着空调,丈夫躺床上,嘴唇发黑,咬出一圈印子,手指甲也乌黑。

她唤他名字,没反应,摸他手,冰凉冰凉的。

法医验尸后排除了他杀,具体死亡原因需要尸检。婆婆不忍心儿子被解剖,没同意。

丈夫就这么走了,毫无预兆。徐小琴至今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在她印象中,丈夫没遗传病,也没生过大病,只去世前一周跟人说过,感觉有些没精神,去打吊针,血管都打不进去。

那段时间,她吃不下睡不下,紫仪也接受不了爸爸的离开。有一次,徐小琴看到女儿哭得很伤心,问她,她说,“别人说我爸爸死掉了,我爸爸才没死。”

紫仪还跟她说,“妈妈,现在没有爸爸了,我们要节省一点,因为你工资不高。”她想买书包,没钱,问表姐借,没跟妈妈开口。

徐小琴心疼女儿的懂事,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没想到,两年后,女儿消失了。

紫仪失踪后,徐小琴变得胆小,不敢一个人出门。

年轻时的她不是这样的。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父亲在铜矿厂工作,当过村长,母亲在机米厂收钱,家里条件不错。小学毕业后,她觉得母亲重男轻女,赌气不想读初中,在家闲晃了几年,看看西瓜地,拔拔狗尾巴草,15岁到亲戚家饭店打杂。

姐姐们在家排队出嫁。她是九姐弟中第一个出门打工的人。十六七岁时,一个人坐一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也不害怕。

她去了义乌一家印刷厂,老板娘见她勤快,把她带到广东东莞,让她当主管,底下管着四五十个人。

姐姐、弟妹们跟着她去了印刷厂。一起去的还有紫仪爸爸杨冬发——那是个内向话少的男人,长得帅,爱干净。他们同龄,同村,家挨着,杨冬发为了追求她进了厂。但徐小琴不喜欢他,觉得他幼稚、没主见。在厂里干活时,还差点炒了他。

徐小琴22岁时,母亲叫她回去结婚。来家里说亲的不少,追她的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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