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书评 · 178 | 风景和爱情——读朱个《迷羊》(陈丽
发布时间: 2023-07-11

朱个,1980年生,籍贯浙江杭州。著有小说集《南方公园》《火星一号》《秘密》

2023-1《收获》刊载朱个中篇《迷羊》

中篇《迷羊》(朱个)简介:

一个台风过境的午后,人到中年的钟宝信开车迷路,误入城市郊外的一片树林,遇到一间林中小屋。她在陌生的景致里流连,在他人的小院里顿足,她回忆了自己的过去,与丈夫李先农的点点滴滴,两个人从相识、相恋到相处的快乐和龃龉。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跨越千禧年走到眼前这个更加纷乱炫目的时代,钟宝信在置身事内的恍惚与迷茫里,深密地体会着关于爱或信念的复杂滋味。

《收获》书评·178

风景和爱情

——读朱个《迷羊》

陈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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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发生的,这就好比假如不去费心考证,我们也不知道风景的观念产生于何时,我们只是去爱和去看(陷落在常态的生活和自然里),我们甚至不会思考我们在哪里,因为我们总是在这里或那里。不过纯粹人世的、傲慢与偏见兼有的爱情还是比风景拥有了更多的规则,而关于爱情的神话又让人觉得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规则。爱情的发生,以及在追溯它时或之后降临于生活的新秩序,在朱个写于早些时候的小说《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中就已经对它作了描绘。

这篇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四个人之间——在结构上颇像歌德创作于19世纪的小说《亲和力》中的故事——但又好像没有故事,因为它停滞在了“发生”本身(而并不在乎故事):爱的发生和不爱的发生,以及不是爱也不是不爱的发生,乃至于就是日常生活的发生。朱个在小说中重述四个人的两两相遇、四个人的牌局,以及四个人所在的内衣店这个空间内外那种流动着的变与不变,把原本时间性的有发展顺序和因果关系的故事描述得很有空间感,如果可以看到平面图的话,它大概就是由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之间或强或弱的关系线连缀成的区域——在小说开篇那个段落的描写中就已经开始分布了。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随心所欲”地进入这个空间,这预示着一个自然的开端,首先是何逢吉与金诚的激情、爱情与婚姻,但那个起初他们关系发生的时刻本就不是只属于他们两人——在原本“自然”的空间里,朱个一开始就预设“关系”可能朝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就在何逢吉和金诚初次相识的那天,钱喜趣和顾维汉也在门外看着他和她。如果故事的开始有四个人,按照排列组合的原则,也无法得出一定是这两个人和那两个人的结果。在歌德的《亲和力》中同样有“交换舞伴”的情节,但这个故事总归是在一种道德张力中展开的,虽然本雅明认为在这篇作品中“根本读不到婚姻的伦理威力”;而对朱个来说,道德在一些时候还不能构成问题的关键——虽然她确实是以一种相对不那么思辨的,因而是经验的、轻盈的方式在处理短篇故事——因为那种“生活在别处”的事实(而不是观念)存在一种先于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这样的伦理关系发生的可能,因此只有自由选择才是真的问题,她的小说总是在美学上勾画出一个留白很多的空间。

在《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里,在事情起源的时刻被关系的空间替代之后,这关系的空间在小说最后又表现为悬置“爱情”的日常生活的平静流淌,或者说,表现为“小城”这样一个更大的空间单位,充满了留白。而朱个如今在《迷羊》中引用另一个关于爱情的神话,“爱情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那么这样看来,在《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里追溯“一切的发生”的时候恰恰是越过了最小的爱情,而米兰·昆德拉的那个“非如此不可”的主题则可能会出现在朱个书写爱情的小说谱系里——正如在《迷羊》中表现的那样,只不过如何是“非如此不可”,而又不是“神话”,如何是那样而又是自然的,乃至于这种“自然”本身如何成为小说的形态,成了在后来的小说中敞开的重要问题。

2

《迷羊》也没有什么故事性,但它的写法危险很多,因为它看上去有些简单,放弃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中那种在叙述上的精致和巧思,而是显得深婉悠长。故事的开头是钟宝信跟随手机APP和导航的指引寻找一条河,不小心入了“无人之境”,随后的故事没什么故事,只是钟宝信无法控制的“杂乱的头绪”里的片断和片断交错,以至于让小说失去了虚构的质地;直到“庄琳”这样一个似乎不属于这个小说世界(但又必须存在)的人物出现,才让我确认——这一定是个虚构的故事,因为这里存在一种明明构成了故事最外部的结构却显得不那么和谐的因素,打破了原先看似非虚构的自然的作品的神话:小说对“庄琳”的表现过于简单,因而“不真实”得让人留不下什么印象。表面上看来,她是钟宝信与丈夫李先农之间发生龃龉的原因之一,也似乎是钟宝信驱车去郊外的契机之一——总之,关于这个故事的一种讲法可能是这样的:在钟宝信驱车至郊外寻找一条河的早晨,丈夫李先农明明没课,却费心穿着去了学校。而在郊外迷路的钟宝信又想起,有天路过李先农的电脑,看到他的学生庄琳发来的消息:“又伟大又可爱”。当然在这之外,小说中的其他片断都在打乱这样的叙事线索。但一方面,这条明晰的线索本身确实构成了理解小说的可能性,而且会是理解它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另一方面,《迷羊》中那些杂乱头绪的交错确实在这里起了作用——正是它所构成的对“故事”的反叛(这种反叛正是小说人物钟宝信的特质之一,又表现为对故事、风景、爱情的考古式叙事)使得这样那样的讲述对于小说来说总是不那么公正——因为它总有更多意味,如同小说人物钟宝信的“旁逸斜出”,小说本身的结构就是如此(正是这构成了小说的自然形态)。

庄琳当然也是钟宝信“旁逸斜出”的一部分,而在庄琳这样一个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塑造得有些简单的形象中,我们还能看到更重要的东西。庄琳在小说中是以一种非常单薄的几乎与钟宝信无关的形象出现的——这里隐含的一种对待的态度正好就如朱个从钟宝信的视角说出的那样——钟宝信对她“不想得太明白,不做得太含糊”。在与庄琳有关的叙述中同样充满了和朱个在她的其他小说中随手拾起的无数瞬间一样的真实的偶然时刻(这几乎成为了朱个小说的重要质地):偶然的路过,偶然的看到,偶然的消息——她的小说理想几乎表现在了《迷羊》中的钟宝信这个人物身上,几乎没有虚构的痕迹,剥除了戏剧性,而这些都需要极为难得的偶然时刻以及写作者在一种“无人之境”之中对它们的把握来完成;也因此,这种偶然的真实性只对钟宝信是如此,而一旦从它出发进入小说对庄琳的形象塑造中,就会发现她的单薄使她表现出了一种纯粹虚构的样子,这与钟宝信截然不同;显然,我们不知道她在这个故事中的“位置”在哪里,就好像后来,在钟宝信和庄琳的对话中,以及当庄琳出现在三个人的场合中时,从钟宝信的视角来看,她和李先农之间的默契根本没有为第三个人留下空间;而庄琳在小说对话中的语言又总像是经了钟宝信的转述一样,变得更像是一种特定类型的人,而不像钟宝信和李先农在对话中的语言那样,有来有回地情绪地彼此回旋着,并且听起来就像他们自身。实际上庄琳当然有她的世界和位置,只是钟宝信无意去了解,也无意费心放置她。

重要的正是钟宝信此处的“无意”,和她遭遇的一切“偶然”一样,标记着属于她的真实,而这一切所构成的小说的非虚构的质地在此刻再一次变得重要起来:它其实真实地表现了钟宝信对庄琳的偏见,而她对于这种“偏见”也是持有“自然”的态度的。也因此,庄琳形象的不真实却反过来证明了钟宝信的情绪真实,这也许是写作者也没有想到的属于小说结构本身的秘密:它总是朝向某种真实而努力。所以当钟宝信看到庄琳发来的消息“又伟大又可爱”后,朱个则让她说出了自己关于李先农“又伟大又可爱”的看法,真实得有些可爱,此时重要的不是庄琳,也不是李先农,而是因了这一偶然的起因(并不是作为行为后果的原因)钟宝信对李先农的认识,重要的是钟宝信的认识,以及钟宝信对自己的认识的认识,它指向一种纯粹的认识。

小说正是在这样一种认识的努力中,有了一个越过他人而返回自我的叙述结构,他人只是在此处被悬置了而已——也因此,它的表现形式只能是钟宝信杂乱头绪的交错,也是在这里,朱个其实让这种简单变成了脚踩钢丝那样的一种危险,因为每一步都要对脚下的附着物拥有实在和稳当的感知,那么当她终于走过去后,每一次隐微的颤抖都会以一种完整作品中最让人动容的部分被辨识出来;而另一方面,当这种交错也如同《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里那样散落在现代空间(但是一个与它不同的空间)时,它又像绵密的针脚,可以编织出堪称罗兰·巴特小说理想的“衣服”,在巴特看来,“小说家的家务事劳作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居家女裁缝,如同他所谓的普鲁斯特时代或他自己小时候常见的那样,“走家串户,搜集和处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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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羊》中,故事的一开始显然不如《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样“自然”,因为钟宝信首先是“迷路”了,而不是自然地走进一个现成的空间,因此在这篇小说中,开端恰恰是需要追溯并且被思考如何追溯之物。同时也是在这里,我们抵达了《迷羊》中的爱情主体的问题——她在认识论的边缘把握认识,也在理性和感性的边界调和神话的自然和真实的自然。和《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如此不同,后者中那个理性、温柔而又狡黠得有些可爱的旁观者、叙述者以及场景调度者一跃而为《迷羊》里的小说人物,在其中找到了另一种在人世间的“关系”和“非关系”里表述自我的话语,正是这样的张力本身成为了后来的问题,而“关系”的议题比起早些年的那篇小说,也更明晰和磊落地放置在了“爱情”上。这时我们知道,《迷羊》的叙述者与钟宝信如此亲近,她和钟宝信一起接近问题的根源,接近自己,而暂时放弃了某个走向他者的路途(比如放弃进入庄琳的世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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