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语言受一点限制也许更能产生诗的凝聚
发布时间: 2023-07-11

自脱去旧诗格律的重重束缚之后,新诗从未形成基于学理的章法,才气纵横者笔下天马行空,犹能自成格局,但有更多的诗人任笔为体,漫无节制,而一般效尤者便认为写诗乃可任性而行,从不顾及语言的尊敬。隐题诗之设限,即是针对这一缺失,强迫诗人学习如何自律,如何尊重语言对人类文化所提供的价值。惟有重视语言的机能,才能跳出语言的有限性,掌握诗的无限性。

隐题诗选

洛夫

* 《隐题诗》于一九九三年首次出版。献辞〈给琼芳〉一诗为洛夫在情人节时写下送给妻子的情诗。

给琼芳

你兜着一裙子的鲜花从树林中悄悄走来

是准备去赴春天的约会?

我则面如败叶,发若秋草

惟年轮仍紧绕着你不停地旋转

一如往昔,安静地守着岁月的成熟

的确我已感知

爱的果实,无声而甜美

我什么也没有说 诗早就在那里 我只不过把语字排成欲飞之蝶

我什么也没有说

诗藏在一张白纸里忽隐忽现

早晨水姜花蓄了一池的泪

就这么坐等日出

在暗自设想池水蒸化后能熬出多少盐

那颗腌咸的头颅忽焉低垂

里面的空间逐渐缩小乃至容不下任何意义

我无需哓哓争辩

只觉得灵魂比胰子沫稍重一些

不可否认,我们的语言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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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之后仍留在对岸任其暴露的一截骨头

把玩再三,终于发现

语调不如琴声琴声不如深山一盏灯的沉默

字字如钉拔出可以见血,如要

排斥事物的意蕴岂不只剩下残骸一付

成灰成烟或成各种形式的存在都与

欲念有关

飞,有时是超越的必要手段,入土

之后你将见到

蝶群从千冢中翩跹而出

一九九一・八・廿

我跪向你向落日向那朵只美了一个下午的云

我是一座将融化的冰雕

跪在太阳底下既暖且冷

向来藏在水中最是孤独

你说这一劫数势所难免

向日葵则对此完全不懂

落叶飘在半空犹自惊疑

日色渐冷不知夜宿何处

向空无的荒野坠入空无

那天边的夕阳出奇动人

朵朵鲜红如大地的胎记

只是我体内的积雪太厚

美好的黄昏又忽焉降临

了却此身的最佳方式是

一锤砸碎血肉大呼过瘾

个人的骨头由个人收拾

下辈子是火是水谁知道

午夜一滴尚未结冰的泪

的溜溜滚到枕边天已晓

云路过窗前却无意暂留

一九九一・十・卅

刀子有时也很胆小 跌进火中便失去了个性

刀在鞘中

子夜时分开始呛呛而鸣

有人发抖有人从床上惊起有人翻身又睡着了

时间

也像刀子因嗜血而急速老化

很有意思,刃的微笑竟成了我们的陪葬物

胆子大的尽量浪费历史的篇幅

小的只会哭泣

跌在云堆中天空忘了喊痛。雷电正在

进行一项围剿太阳的阴谋

火焰把一只凤凰烤得又香又脆,于是我们从灰烬

中找到了焦味的新生,而祸源

便是那

失而复得的心之荒原

去它妈的所谓神谕

了不起我们再去找来一颗更硬的头颅

个子英挺精壮

性亢奋时,须眉皆青

一九九二・九・廿二

拈花一笑

拈起一根头发顿时群山一阵摇晃

花落在肩上眉际他仍阖目酣睡,及到

一天

笑,产下了一窝奥义之卵

一九九二 ・九 ・廿五

洛夫、陈琼芳夫妻同游台中公园。(图片来自:陈琼芳)

隐题诗形构的探索洛夫

我写隐题诗的动机是很偶然的。

中国诗歌的艺术形式,有一部分纯属游戏性质,诸如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现代诗中也有所谓的“具象诗” (concrete poetry),或称“图像诗”,后者虽然赋有某些较严肃的意蕴,但由诗句叠列铺陈的造型看来,其游戏性仍很明显。藏头诗除了游戏意味之外,还另有一种工具性,适于用来传递秘密信息,广为政治社团或地下帮派组织所运用。多年前我在一家书店翻阅清史稿,偶然中读到这么一首〈天地会反清复明诗〉:

天生朱洪立为尊

地结桃园四海同

会齐洪家兵百万

反离挞子伴真龙

清莲峰起迎兄弟

复国团员处处齐

大家来庆唐虞世

明日当头正是洪

天生朱洪立为尊

地结桃园四海同

会齐洪家兵百万

反离挞子伴真龙

清莲峰起迎兄弟

复国团员处处齐

大家来庆唐虞世

明日当头正是洪

这首诗采七律形式,其中句首隐藏了“天地会反清复大明”八个字。这显然是清代雍乾年间清红帮反抗满族入侵的宣传品,由于当时帮会徒众和一般民众的文化水平较低,故这类诗的造句与设譬都极粗俗,毫无艺术风格与价值可言,但这种藏头形式是否可注入饱满的诗素而创作出富于高度艺术性的作品来?不料这一反思竟诱发了我试写隐题诗的浓厚兴趣。

在长年对诗艺的探索中,我一向喜欢在句构和语言形式上做一些别人不愿,不敢,或不屑于做的实验。这种要求乃源于多年来我对诗创作的一种自觉:我认为诗的创作大多与语言上的破坏与重建有关,因为诗人如不能自觉地追求语言的创新,只是一味地追摩当代的文学风尚,屈从意识形态的要求,甚或迁就大众读者的口味而陷于陈腔滥调之中,诗终将沦为一种堕落。身为诗人,不但要向他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挑战,更应不断地向他自己挑战。

我设想中的隐题诗,与前人所创仅有实用价值的藏头诗大异其趣;它是一种在美学思考的范畴内所创设而在形式上有自身具足的新诗型。它具有诗的充足条件,符合既定的美学原理,但又超乎绳墨之外,故有时不免对约定成俗的语法语式有所破坏,甚至破坏成了它的特色。具体来说,隐题诗是一种预设限制,以半自动语言所书写,标题本身是一句诗或多句诗,每个字都隐藏在诗内,有的藏在头顶,有的藏于句尾,读者通常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例如我的第一首隐题诗〈我在腹内喂养一只毒蛊〉:

我与众神对话通常都

在语言消灭之后

腹大如盆期征显然盘据一个不怀好意的胚胎

内部的骚动预示另一次龙蛇惊变得险局

喂之以精血,以火,而隔壁有人开始惨叫

养在白纸上的意象蠕动亦如满池的鱼卵

一经孵化水面便升起初荷的粲然一笑

只只从鳞到骨却又充塞着生之栖皇

毒蛇过了秋天居然有了笑意,而

蛊,依旧是我的最爱

我与众神对话通常都

在语言消灭之后

腹大如盆期征显然盘据一个不怀好意的胚胎

内部的骚动预示另一次龙蛇惊变得险局

喂之以精血,以火,而隔壁有人开始惨叫

养在白纸上的意象蠕动亦如满池的鱼卵

一经孵化水面便升起初荷的粲然一笑

只只从鳞到骨却又充塞着生之栖皇

毒蛇过了秋天居然有了笑意,而

蛊,依旧是我的最爱

这首诗旨在表达创作时的微妙心理过程,当它在《创世纪》八十四期发表时,就没有一位读者看出这首诗的诡异之处,我为竟无一人探知其中的隐秘而暗喜不已。这初次实验的成功,我想主要在于它的有机结构,换言之,即读者在未经说明的情况下,毫未怀疑这首诗的正常性,更不觉得这是一项经过精心设计的“文字游戏”。于是由此更激发我续写隐题诗的冲动,一年之内我总共完成了四十五首,并分别在台湾的各大报副刊,《创世纪》、《现代诗》、《台湾诗学》、《联合文学》,以及香港的《文汇报》、《诗双月刊》、《当代诗坛》,四川成都的《星星》等刊物上发表过,在两岸诗坛引起了普遍的回响,诗人张默、向明,大陆诗人沈奇,范宛术、叶坪等也都做过同样的实验,成绩相当可观。

沈奇写过一篇〈再度超越——评洛夫《隐题诗》兼论现代汉诗之形式问题〉,语多精辟,不仅指出这些诗的优缺点,更触及了中国现代诗语言的诸多潜在问题。我写隐题诗以来,也曾发生过一些趣事。去年,老友痖弦以授田证换来的补偿金,在老家河南南阳盖了一座青砖房子,闻之深为感动,便写了一首〈痖弦以水泥掺合旧梦/在南洋盖一座新屋〉为题的隐题诗。今年九月间,痖弦返回南阳谈亲,行前嘱我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在一张四尺宽的宣纸上,带回南阳装裱,然后悬于那座新屋大厅的粉墙上。据他说,这幅字曾吸引了当地不少的乡亲与文士,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隐题诗曾一度成为诗坛话题的焦点,肯定其艺术价值的固然很多,但异议者也不乏其人,譬如有人认为隐题诗是一种“自缚手脚”,或称之为“戴着脚镣跳舞”,这本是实情,我不以为忤。但在实际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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