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光去四千里外的地方开
发布时间: 2023-07-11

《春山夜行》 韩松落 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是韩松落首部小说集,也是一本是带着上世纪90年代气息的、“私小说”式的小说集。这本书创作时间跨越30年,从带有一定自传色彩的《妈妈的语文史》到近些年作者打捞记忆写出的“农场故事”“世情”系列,都有着些许传奇色彩,为在时光中远去的边缘人立传,也留下了二十年前的西北世界的粗粝和温暖。

“四万三千瓶”“八万六百五十七瓶”。有人问起酒的销量,周德光便以这两个数字应对,前一个数字给普通人,后一个数字给同行。说起来,两个数字都所言不虚,前一数字是他开店第一年的销量,后一数字是第五年的销量,这一年的销量为开店八年来最高。事实上,他所代理的那种白酒,销量常年在五万瓶到六万瓶之间,尤以八十九块一瓶的最低端入门级为多,单是这一种,就要占去五分之三的销量。但周德光认为,自己恪守了商人的职责,在不同场合给出了不同的应答。

二十三岁之前,周德光已有六年商人生涯。他家世代种植苹果树,到他父亲这一代,果园已有二十三亩。周德光习惯跟随果树生长周期干活,春季拉枝、刻芽、环剥、复剪,这些均在四月前完成,夏季打药、施肥、浇水,秋季采摘、运送、种植新苗,冬季清理土壤。每亩收益,相当于在县城打工两月所得。

周德光的父亲,曾经尝试做果商,他怕触怒本地大果商,只敢以“远方亲戚家做果脯厂”为名,联络较为熟络的几户果农,收购他们的苹果。收购、包装、寻觅储存地点、运送,都由他完成,他甚至考虑置办卡车,让三个儿子学大车,以省下付给长途司机的费用。第一年勉强盈利,第二年就遇到果价下跌,果商的卡车甚至不肯开进他们村子。第三年在苹果成熟期遇到冰雹,该地区苹果产量缩减,苹果品相欠佳,连县城水果店都开始销售河南苹果。周德光父亲稍事休整,于两年后再度启动苹果生意。不料,那年非典暴发。

苹果花照旧依时开放,花瓣白中透粉,方圆几公里都是清甜味道。周德光父亲选择绕路,穿过果园回家。修剪果枝的工具在工具箱中静止不动,分量和一块生铁无异,他却觉得那和提着生铁是两种感觉,遇到沟壑时,他跨步越过,工具箱里的刀剪哗哗作响,卷尺滑动,发出轻轻的撞击声。瞬间激活的工具,似在响应他的感触。

周德光警觉地观察着父亲的生意,待父亲偃旗息鼓之后,也不再提起做果商的事,本村果商投资两亿五千万在附近建起果品冷库的事,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转告父亲。他的野心启动,全因为一件小事。父亲因为非典遭遇重挫那年,他十七岁,乘班车去省城看亲戚,在途中小县城停靠时,几个神色焦虑的中年人上车来,跟司机交代几句,满车搜寻,随后要捉一个孩子下车。那孩子手抓椅背,放声大哭:“我十五岁了还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书,你们不让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周德光深受震动,到省城就开始寻觅机会。此后六年,他做过各种生意,起初都与节气有关,春节贩卖鞭炮焰火,开春倒腾化肥,清明前后贩卖纸货,中秋摆摊卖月饼,乃至操办红白喜事,以及用卡车拉运杂货下乡。小生意不外如此,如同打猎,听到风吹草动就赶去放枪。

渐渐地,他敢于操持长线生意,租赁摊位或者小店面,卖酒,卖化妆品,直至获得执照,开起一家彩票经营点。店面十平方米,员工两名。彩票店开张三个月后,他又有新发现,到店里买彩票的人并不急于离去,而是买好彩票后拈在手里,或坐或站,和周围的人聊天,彩票似是聊天的门票。他由此发现新商机:人希望和人在一起。他又在居民区租下一套一楼住房,开设麻将馆。麻将馆顾客,多数由他从彩票店引流而去。

三年时间中,由他售出的彩票,中奖的最大数额为五十一万元,中奖者是附近旅馆的老板。周德光将这张彩票用手机拍照,打印成图,过塑镶边后,悬挂在店里最醒目处。照片半年后就褪色了,新的大奖并没产生。但他很快找到新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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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馆顾客中,有人无意间透露信息,某种白酒的销售连年增长,意欲增设县级代理点,本县已经有人获得加盟资格,准备装修店面,店铺就在两条街外。这位顾客极为厌恶白酒,这在小地方也算罕有,他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语:“把这些狗日的喝死去。”周德光转身招呼一声,就去那条街上搜寻,找到那家正在准备装修的店面,向装修工讨到店主电话,询问加盟事宜。两天后,他乘火车前往酒厂实地考察,随后在酒厂接受培训,参观酒窖,与加盟店店主恳谈,与其他考察者交换名片。十天后,他打电话给家人,希望家人帮助凑出二十万块。

他已通过从鞭炮到彩票的各种生意攒下了三十万,而加盟该白酒品牌,需要五十万。到这一步,前来考察者已经离去大半,多数人是因为拿不出这笔资金,少数人是因为疑虑。他想起报纸上看到的数字,月收入五千块,就已超过95%的人。果然如此。家人以为他遭遇传销,便在家乡报警。等到他回家,才解除警报。但如此一来,他的积蓄尽数曝光。此前六年,家人并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赚是赔,他也时常含糊作答,多数时候回答“还过得去”,偶尔对赔钱的生意大肆声张,存款也分别存入五家银行。

学会这些并不困难,如果你有一个战战兢兢做着生意的父亲,如果消息从村头传到村尾只需一个上午,而且银行职员也时常在酒桌上抖搂别人的存款数额,或者漫不经心地询问朋友的妻子,她的丈夫一周前在金店刷卡买下一件金饰,怎不见她戴出来。父亲对他的生意,一向持纵容态度,所以假装不知道他时常逃课,也假装不知道他在高二辍学,只是对他要去四千里外的另一个省开店,表现出某种不舍。父亲也并无挽留,只竭力打听那边有没有人可以照应,很快得知,有位亲戚在那个县城工作,这位亲戚算是他的堂妹,周德光可以叫她姑姑。

周德光依旧记得初见那座小城时的感触。在省城火车站下车,在附近客运站乘坐大巴,一个半小时,到达县城。进城之前,大巴在加油站加油,加油站在城外小山的山坡上,县城位于山下一片冲积扇地带,乘客刚好可以俯瞰县城。

进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笼罩,八点之后,金光减弱,八点半之后,余光彻底卷入山后,替换而来的蓝色天光,依旧广大、悍然,四周的语声,在这广大的天光下,有种寂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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